在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神情有异,呆坐在那里两眼失神,好像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之中,我便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母亲的思绪被打断,沉吟良久,动情说:“今天下午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一位既遥远又亲近的客人”。
我便问:“是谁啊?”
母亲回答:“是一位老太太——一个远亲”。
“哦,那是谁”
原来,是当年我亲外公他母亲找来了,也就是“姥姥的婆婆”,洛阳地区就简称为“姥婆”。自从外公当年跟外婆离婚后就再也没有结婚,如今三十三年过去了,他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于是我外公的母亲又来找我们认亲了。
我那天才知道,原来现在的外公并不是我的亲外公,怪不得我天生对他有一种恐惧感,感觉他毫无亲切感可言,每次去时他都是对我避而不见,就算有时碰面他也是对我不理不睬,动辄呵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他一直是个幽灵般的存在,而这一切在那一刻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天母亲感叹“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来找我,还不放过我,还要来揭我的伤疤”,之后母亲三天三夜没有睡觉,拿起我的纸和笔写她那些年的经历,由于学历太低,自然是错字连篇,我都看不下去了,提醒说“错别字太多了啊,别人看了丢人”,母亲凄厉地说“我就是要让他看看!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母亲陆陆续续向我讲述了她前半生的遭遇,我仿佛在听鬼故事一样时而惊叹时而悲愤,其中还不乏骇人听闻不可思议,我一直在思考,人类怎么这么可恶,这么恶心,人性怎么可能堕落到这步田地。
那天我姥婆——也就是我母亲的亲奶奶,苦口婆心地劝慰了一番,说你爸这么多年一个人也不容易,现在他老了只有你这点骨血很想念你,很想见见你。整个过程我母亲一直饮泣不止,心想:时隔三十三年了,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一个我的亲人。最终,一种血缘上的骨肉亲情打动了我母亲,我母亲点头应允了姥婆的认亲请求,姥婆喜出望外,还反复地叮嘱母亲“到时候跟你爸好好说话,三十多年没见了很亲的,可千万别埋怨他,数落他,他现在可是受不了任何刺激喽”。
当年我外公跟外婆离婚后立志再也不娶,姥婆也托人给他说过几次媒,都没有成,旁人都说他这是在婚姻上伤脑筋了,所以才不想再找了。那时我外公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可外公家里还有七八个弟妹呢,仅凭我姥婆一个人怎么行,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是“长子如父”的,正好我外公也有担当,于是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外公的身上。他含辛茹苦地将那些弟妹们拉扯长大又供他们读书上学,最后他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有的还有出息了,环顾自己孤身一人,他油然而生一种孤寂凄凉的感觉,看着人家灯火辉煌夫妻恩爱含饴弄孙,他颇受刺激,于是他开始了外出流浪,一去就是十年八载,其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不跟人通音信,可每当人们将他淡忘,认为这个人已不复存在时,他又出现了,因为他是个孝子,他还惦记着家中的老母亲,也许哪天给老母送完终,他就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后来我听他们村的人说,当年就是我姥婆挑拨着他俩离婚的,因为他一个人养活不了那么多孩子,所以必须牺牲大儿子的利益,我外公把挣的钱都上交了,我外婆肯定不干了,所以最终才走上离婚这条路,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姥婆硬要主持我外公认亲,并且亲自出马促成此事,因为自知亏欠大儿子太多,不想让他老了太凄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觉得这个说法更可信一点,至于我说同性恋什么的,那是我凭感觉,综合各方信息得出的结论,不一定是准确的,也可能只是原因之一,毕竟当年离婚率是很低的,就算是这样,也不一定导致离婚的结果。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八载,几个回合下来,外公已皤然老矣,养老送终的问题又摆在了眼前,虽说他当年为大家庭付出那么多,协助母亲将他的一群弟妹抚养长大,可“分家门,另家户”,谁会领他的情?现在连儿子都靠不住,更别说兄弟了,所以最后在姥婆的极力撺掇下外公也答应了认亲。
那年正月十五的认亲大会我也去了,果然是个大家庭,潮水般的拥堵了一院子的人,很多陌生人都摸着我的头说“这就是大哥的外孙啊?你看这眉眼,多仿大哥啊”。我记得那天挣了很多的压岁钱,在别处是不可能的,我也第一次见到了我的亲外公,他是圆脸,笑呵呵慈眉善目地。我们就这样认亲了,保持了大约五六年的往来。
当时外婆听说我妈认亲了,气了个发昏,认为这样一来等于打了自己的脸,外人会想,如果这边待得好,怎么还会认之前的爹?关键是损害了自己的利益,于是便找到我妈开导说“理他干吗?坑坑骗骗一辈子了——你忘了他当年把咱们娘俩儿害得有多苦?现在无依无靠了,埋了半截了,才想起这些人?又要来坑人?又想打咱们娘俩儿的主意了,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别让我再见他,再见他我吐他一脸!”我舅舅也红着眼睛说“哪里冒出来的——谁认识他是谁?”
所以,那时我和母亲都特别担心一件事情,那就是外公来我家时外婆碰巧也来了怎么办?这两个老冤家碰面会出现什么状况?怎么收场?外婆放言:我要是再见他非给他两耳刮子!他还有脸来啊!——但天缘凑巧,这对老冤家最终也没有再见过面。
我和外公并没有说过太多的话,那时我年纪尚小,而他又碍于情面自知理亏来的次数很少,有一次他来我家,我母亲跟他面对面坐定。
我母亲思绪如潮,外公也感慨万千,他问我母亲:“上了几年学啊?”
“两年零七天……后来又上过几个月夜校”,听到这个,我母亲泪如泉涌,双手不停地醒鼻涕。
“哦”。我外公似有所悟,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半天外公又问:“你妈现在身体还好吗?”
“好……”
“这就好,这就好”
我母亲突然又追问:“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俩到底为什么要离婚?你能不能给我说清楚?”
“这——”我外公总不能晒他母亲的不好。
见外公支支吾吾,母亲心想把我一生害成这样,我连个答案都找不到,突然悲从中来,内心积存了几十年的酸楚一下子爆发出来,情绪也变得格外激动,语无伦次地诉说着:“那些年我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后爹从小打到大,每天都在刀尖上活,两个人一有什么事闹起来就拿我撒气,我成了他们的人质。我曾经多少次想着,我要是能安心地坐在教室里上课那该是多幸福啊,从小什么活都让我干,我给他们当牛做马做了那么多年奴隶,丫环……每次吃饭都是后爹掌勺,有好吃的也是让他的几个孩子吃,他们吃着急我气我,我那死鬼奶还在一旁捣着鼻子骂我害馋痨,我吃不饱饭还得下地干活……后爹对我又打又骂,俺妈都装着没看见,每次打足打够了她才装好人拉开,我从来没叫过他一声爸,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我爸的脸是圆的,而他的是尖的,明显不是一个人嘛,那一年我都三岁了啊,一个三岁的孩子,都已经能记事了啊,再让她改口,你说残忍不残忍?最后400块钱把我卖出来,连双袜子都不让陪……”
多年的独身生活,外公可能已经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这时竟一板一眼教育我妈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受苦了,你妈这样做是不对的……你不叫他‘爸’是你不对……”。
“什么!是我不对了?——他待我好我能不叫他吗”母亲抓狂了,心里狂喊“难道你就没有不对?”
“唉,我也没有尽到责任”。
“是的,你从来没来看过我一眼!我曾在心里千百次地喊着我的亲人在哪里啊——你们那么大一个家庭难道留不住一个三岁的孩子?哪怕在那里吃糠咽菜我也开心,也好过在火坑里盘腾”
“可当年是你妈执意要带你的啊……我们也想留下,最后还打官司了,可公社最终判给了女方……你十几岁那年不是生了一场大病吗?你妈那时来找过我一次,问我要不要把你留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留?我妈那么无能你不知道吗?你不想想,她能保护我吗?”
“可你妈她漫天要价啊……当时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啊”。
“嗨,反正我是最命苦的一个人——你是没有尽到一点做父亲的责任”
“我以后会好好补偿你的”。
“补偿?怎么补偿?——心灵上的创伤,精神上的伤害,能抹平吗?我一辈子的噩梦你能叫醒吗?”
那天我母亲有一种复仇的快感,看着外公焦头烂额狼狈不堪的样子,母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她觉得有必要乘胜追击再打击他一下,于是情不自禁告诉了他自己曾遭继父奸污的旧事。
外公听完如坐针毡,再也抬不起头了。
那天外公垂头丧气灰头土脸地走了,我想他一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从此以后,外公再也没有踏进过我家大门,母亲为了抬杠,也没有再去看望过他一次。
事后我埋怨母亲太无情,不该将那件事说出来,母亲反说:“他一个人过毒了,心肠比石头还硬,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让他知道一下怎么了,可他好像事不关己似的,我就是看不惯他那无动于衷的样子才说的,他也不想想,他有什么资格大摇大摆坐在这里”。
又过了若干年,我父亲外出务工经过高唐村,也就是我外公所在的那个村子,突然有村民认出我爸来了,那人拉住我爸说:“去看一下老头儿吧,老头儿可是个难得的好人哪,一辈子行医行善,穷人给不起钱就不要,以前还当过生产队队长,从来不顾个人私情,现在孤苦无依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
我爸心有所动,于是买了些水果去看望我外公,我外公那时已经生病卧床了,好久没见过人了,见我爸去了眉花眼笑,激动地不得了,于是用情用意说了半天话,外公那次说“我这人根本就不适合结婚,我这辈子压根儿就不该结婚,如果我不结婚,罪孽也不会这么大——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啊”。
最后临走,外公非要父亲将那桶豆油提走,说“你拿走吧,放在这谁知道便宜谁了呢,过几天我要出远门了,这次不回来了”。他连一桶油都不愿留给他的兄弟们,可见他被伤得有多深。
几个月之后,我姥婆去世了,外公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于是在二十天之后也服毒自杀了,享年66岁,于是乎高唐村出现了一大奇观——同一个月里母子两个相继离世。听街坊们说,外公那天早上还专门拄着拐杖出门看了看初升的太阳,感受了一下光明,回去就结束了一生的茫茫黑夜。
我母亲最后还去给他送了终,外公有一份地产那时已经划入了市区很值钱,外公曾问过我母亲要不要,我母亲抬杠说不稀罕,谁爱要谁要,三十多年都过来了……
当时我母亲出现在葬礼上时,外公的那些兄弟们一个个如临大敌,以为是去争遗产的,待说明来意后,他们才放了心。我母亲作为唯一的第一继承人如果硬要,那些遗产便没有他兄弟们什么事了,可是我母亲有骨气不想争,再说他那些兄弟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的,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妈懒得跟他们打官司,所以我外公死后又便宜了他兄弟们一回。
我母亲那天狼嚎鬼叫哭得很厉害,嗓子都哭哑了,后来我说:“看来你对他还是有点感情的”,母亲却说:“嗐,我哪里是哭他,我是哭我自己呢——他也真够绝情了,我抢白了他几句他就再也不来了”,我说:“他是自知亏欠没脸再来了啊”,母亲说 “他对我可真够刚强的啊”。
外公的后事草草收场,事后我母亲问他们要一张外公的照片留作纪念,他们居然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啊”,母亲听了唏嘘不已,反倒伤感了一回。一个人就这样在这个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痕迹了,也没有什么人怀念他,简直沦为了笑话,可惜他年轻的时候还痴心地为大家庭付出了那么多,甚至因此牺牲了自己的小家庭,他肯定不会想到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吧,人都是自私的,圣人也是主张“先立己后达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不知道他最后后悔不后悔,反正我真为外公的这辈子感到不值。
外公的一个兄弟还虚情假意对我妈说“以后孩子结婚记得来说说”。
我妈直来直去说“还有啥可说的,这以后就断了,还有啥可拉连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该说还得说嘛”,你直接说该演戏还得演戏不就得了。
那年我从外面打工回来,本想再找外公好好谈一谈心,询问一下他对婚姻问题的看法,以作为我人生的指导,可一问母亲才知道,他已经去世一年多了——我只能表示无限的惋惜了。
三年后我外婆也过世了,卧床期间反倒是我妈伺候她最殷勤,擦屎刮尿的,外婆心里也有愧,有时候直流泪,弥留之际她对我母亲说“我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带着你改嫁,应该把你撇在高唐村,这样一来,你是跟着亲爹,虽然条件差一点,但你亲爹是干活的人,他们谁还敢待你不好?我最初也是担心你在那边受苦啊,尤其是跟着后妈,云里的日头,后妈的拳头,都是很毒的,可谁知道那死鬼抬杠这辈子不找了?我也没想到到这边是这样啊,将就着过吧,我还能再离婚?——你肯原谅我吗?”可我母亲沉默不语,心如死灰,死活不肯吐出“原谅”二字,最后我外婆咽气了还是张着嘴有话要说的样子,一直到火葬场都没有将嘴巴闭上。
我那个幽灵外公后来居然一心向佛了,把客厅做成一个佛堂,摆满了经书,每日参禅,我小时候多次冷眼旁观,心想他是自知罪孽深重坏事做尽,却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心里有愧,午夜梦回的时候肯定也会心里不安,所以要忏悔一下。后来他死于癌症,临死前把所有积蓄花个精光,连自己儿子都不愿意留给,可见他是多么刻薄寡恩的一个人。他咽气后我舅舅翻箱倒柜去找钱,最后只找到几十块零钱,我舅舅气的说“别人老的死了都给孩子留下多少遗产,这是吃干吃净了才死……”。葬礼上我二姨还哭道“爸呀,你一天福没享啊,怎么就走了——正像你说的,你是去西方极乐世界了,在那边好好享福吧”,我听了掩嘴偷笑,心想:他一辈子没享福?他一辈子干过什么活儿?去极乐世界了?但愿吧。我小姨,也就是前文提到的“野种”,那时正在躲债,吓得不敢回家,所以最后连送终都没有给他送。
2015年我爸也因为癌症去世了,享年63岁,可我妈才52岁,这就是当年那桩不正常婚姻的后遗症。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不是他们的结合,我又怎能来到这个世界呢,不管今生遭际如何,起码来经历了一次,还是应该感谢他们,这可能就是佛家所说的“因缘”吧。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遗传,我也是个同性恋,但我不会像外公那样节外生枝的,不管世俗眼光怎么看,我都会坚持自我,没有人规定一定得怎样生活,与其按照世俗标准结婚生子,然后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不如自己发愤图强获得成功,方才不虚此生。反正我是不可能选择异性婚姻演一辈子戏的。正像我妈说的那样“我们这一辈人不结婚是不行的,老观念太严重了,你们这一代就不一样了”。当然,如果我有生之年中国同性婚姻能够合法化了那另当别论。至于养老送终吗,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到时候中国的养老体制就健全了,只要有钱住进养老院不就得了呗,养儿防老是多么不靠谱啊,并且付出的代价和风险太大,不可取。再说了,只要活得潇洒快意,哪天死了,狼拉狗啃也值了,何必想那么多呢。
现在我也开始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了,不过跟外公的流浪不同,我还有工作的性质在里面,起码不缺钱花,还玩得很爽,同时我也是为了把手里钱花掉,因为我没有继承人,环顾四周,也没有亲戚堪做我的继承人,如果有一天我出什么意外了,那不是要便宜这样的亲戚,我怎么会愿意,岂不是很冤,我浪游,还有这个难言之隐呢。
秋雨淋走了记忆,尘埃掩埋了悲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如今那些人都尘归尘土归土了,我想报仇也没办法了,我总不能把他们从土里挖出来撒一地吧,可怜空留下我母亲一生的梦魇,我知道,只要生命不止母亲的噩梦是不会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