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孩子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工厂里机器隆隆，锅炉下火舌烈烈，水在沸腾，人在工作，水花溅起，年轻的生命嘎然而止。
“娘，快去，俺哥掉厂里染线缸里了。”
“儿啊，俺的儿啊，老天爷，你瞎眼了，你杀了俺吧，让俺替儿去死吧······”母亲的头一下下狠命撞在冰冷的墙上，血肉模糊却全然不管，“娘，嫂子晕过去了！”十九岁的女儿拖着站不起身的父亲，拼命阻止娘的自残，少妇怀中的婴儿哭声尖锐又凄惨，惹得路人侧目落泪。
十一年后。
你，站在我的面前，这是你升入五年级的第一天，对于你的过去我一无所知，让我记住你的是你的眼泪，那如失修的水龙头般，随时随地就可涌出，无处不在的眼泪。
“成成，你的升级成绩数学86分，语文和英语为何不及格？能和老师谈谈吗？”回答我的是你滴在讲台上的大滴大滴的眼泪。
“成成，课堂上你怎么总是发呆、为什么不能专心听讲？”你一副瑟瑟发抖的受气小丫环样，憋不住的眼泪打湿了课本。
“成成，李浩为何将墨水洒在你衣服上？是故意捉弄还是不小心？”你唯唯诺诺地站着，泪水流了一脸。
“成成，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抬起头来，声音要响亮。”你终于抬起头来，回答我的还是汹涌而出的泪水。
我彻底烦了，开学到现在，整整五天，我受够了你的眼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男生，一个站在那儿比老师还高的男生，闹得天天跟古代挨打受骂的童养媳一样，连一句正常交流的话都没有，除了眼泪还是眼泪，真让我堵心。我决定请你的家长到校，详细了解一下你的具体情况。
打了十几遍电话后，终于有人接了。苍老的声音让我眉头一皱：“你是成成的奶奶吧？我是班主任老师，让他爸妈接下电话。”“他爸妈······不在。”“那你中午放学后来学校一趟吧，我想和你聊聊孩子的在校表现。”放下电话，心中平添了几分怒气：现在有些家长真是不负责任，只顾出去打工赚钱，把孩子交给爷爷奶奶带，叛逆期的孩子，爷爷奶奶能管住吗？
12点，12点半，13点，你奶奶还没来，你呆呆坐在位置上，比起我的焦躁不安，更像一尊面无表情的雕塑。一点十分，门被推开，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我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对不起，老师，我来晚了，给您添麻烦了。”待我回过神来，她已鞠了三躬。
我连忙用手托住，制止她低声下气的赔礼道歉。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满头的白发凌乱地飞着，浑浊的泪水填满了面庞的褶皱。她用衣袖揩了揩眼睛，却引得泪珠更断了线似的落下：“老师，俺老可怜呀。成成爷爷瘫在床上了，大小便不能自理。我刚要来，他拉了一床，只好先收拾了，让您费心了，没吃饭等这么长时间。”她哭得抽抽噎噎，话说得断断续续，我这才知道，你百天时父亲惨死，奶奶为了留住你妈妈，将抚恤金分了一半给她，并做主为她找了一个上门女婿。岂料婚后数月，因婆媳矛盾，你妈妈携款随丈夫离家出走，一别十载无音信。你爷爷怒急攻心引发脑出血，治疗花光了大半抚恤金，还是落下了偏瘫卧床的后遗症，只能偶尔勉强下床，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你奶奶一人身上。不分昼夜地加工帽子，一天也只能赚三十元左右，何况一年将近半年是淡季，无帽子可加工。你奶奶还在絮絮叨叨地哭诉，我的心忽然很疼很疼，从教二十年，这样凄惨的家庭，这样可怜的孩子我还是头一次遇到，我突然明白了人高马大的你为何总是唯唯诺诺，为何总是眼含热泪。
孩子，因误解你心存愧疚，也因对你身世的怜悯，让我陡然生出几分做英雄的悲壮感，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将你好好培养，以慰你惨死的父亲在天之灵。针对你语文、英语成绩不好的现状，我说服婆婆带着一岁多的女儿从县城住进了乡下的学校，利用每天中午、下午放学时间给你辅导，你稍有进步，便大张旗鼓的表扬，鼓励。渐渐地，你的眼中不再有泪，看人的眼神也不再躲躲闪闪，甚至还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放学的铃声刚响，我正要给你辅导作文，妹妹的哭声刺痛了我的心：“姐，妈不行了，正开始往家送呢，你别来洛阳了，回家等着接车吧。”未听完，已泪满面，身子筛糠般地颤抖。
昨天，母亲因糖尿病引起并发症送到洛阳就医，我因记挂学生，仅仅伺候了半天就把母亲托付给妹妹返回课堂，原计划等星期天去照顾母亲尽尽孝心，岂料造化弄人，居然这么快就要阴阳两隔。一边叮嘱你回家按时完成作业，一边匆忙往家赶。家离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可我全身力气犹如被抽干一样，手软的连电动车把也扶不住，蜗牛般一步步往家挪。尖锐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老师，我是成成奶奶，成成放学没回家，学生说他朝河堤上去了，万一这孩子去河里洗澡咋整？”九月的天还十分燥热，你奶奶说的并非完全不可能，我顿觉天旋地转，一股血腥从胸腔蔓延至喉间，一通干呕，地上多了两摊铁红的粘液，稳稳神，算算时间，应该还来得及。调转车头，向河堤方向冲去，快点，再快点，一辆小轿车从路口冲出，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居然以最快的速度撞了上去。
醒来时，已在医院，老公抱着女儿守在床边。“快打电话，看看妈咋样了？”还好，母亲有苏醒的迹象，一时半会儿量也无碍。“成成奶奶，成成回来了吗？”“刚回来，他去堤上同学家玩游戏机了，我正批评他呢······”你奶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已听不到了，我睡着了，大悲连着大喜，此时的安宁与平静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扰我美梦的是凌晨三点摘胆剜心的疼痛，身上的伤痕触目惊心：左胳膊和小腿如馒头般肿胀晶亮，半边身子居然无法动弹，但我依然庆幸，庆幸右手还能动，庆幸右腿还能走，庆幸我还能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
两天后，无视医生至少住院两周的告诫，拒绝胳膊上上夹板打石膏的建议，我强行出院了，牵动我心的是班级微信群中的声声呼唤： “老师，刘老师（数学老师）说你有事请假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老师，刘老师一边上课一边吃药，都三天了，好心疼她。”
“老师，咱班笤帚被外班学生捡了，去要，不给我们。”
“老师，奥平被高年级同学踢了两脚，还威胁他不许告家长。”
······
我牵挂母亲的病，担心刘老师的身体，更心疼自己那群没娘的孩儿。
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我重新站在了讲台上，隐瞒了自己的伤势，只说已经痊愈，请刘老师赶紧去输液，而我要大战三天，将少上的语文和英语“夺回来。”
白天，我在学校上课，放学后照常给你补课，晚上，我就抱着一岁多的小女儿守在母亲床边。许是上天被我的孝心所感动，让医生判了死刑的母亲不仅苏醒了，还能吃饭、下床、说话。病情反转太快，我欣喜如狂的同时竟无端涌上阵阵不安。
三天的课终于补完，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刚走到母亲床边，你奶奶的电话追了过来：“老师，成成在家非要跳楼呢，问啥也不说，点名要你来，说你来了才说原因，求求你，来救救他吧。”看着病床上的母亲，我左右为难，母亲伸手搂过女儿，遮住满眼的泪花：“闺女，妈心里明白，我这病好不了，不知啥时一蹬腿就走了，妈想你在身边，多看你两眼。可妈不糊涂，人命关天的事耽误不得，要是那孩子真有个闪失，咱这辈子良心上也不安，天黑不安全，让你弟开车送你去，把孩子撇给你婆婆，你胳膊有伤，抱不动孩子。”
车刚停到校门口，我硬掰开女儿攀在我脖子上的双手，把她塞到婆婆手中，摧肝裂胆的哭喊声都减缓不了我拼命奔跑的步伐，但愿，一切还来得及。你和奶奶正在平房上僵持，一个作势要跳，一个拼命阻拦，在我的劝解下，你终于走下楼，却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任凭我嘴唇磨破，硬是金口不开。无奈，只好让你点头或摇头配合，采用排除法寻找答案。老师？同学？外公外婆？你均摇头，我试探性地提到爷爷奶奶，你点点头，泪涌出眼眶。至此，交流正式开始，真相终于揭开：原来放学后，你奶奶上街了，偏瘫在床的爷爷急着解手，喊你帮忙你不肯，导致爷爷大小便拉到床上，奶奶回来后，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打了你一下，你受不了，便打算跳楼自尽。我耐着性子，倾听你的委屈，一点一点地开导，终于让你打消了轻生的念头，并且向爷爷奶奶道了歉。
看着祖孙俩握手言和，我起身告辞，此时，已是夜里十点，手机上居然有婆婆打的十九个未接来电。难道家里出事了？“你咋不接电话呢？你走后孩子一直哭，抱都抱不住，快三个小时了。”我这才记起，白天上课时把手机调成静音，晚上居然忘开音量了，满头大汗跑到学校，顾不得身体的疼痛，抱起孩子就往卫生院冲：我的宝贝，妈妈三十八岁才生下你，七个月早产，你仅仅只有二斤八两，历尽磨难，才活了过来，你可千万千万不敢出事啊！谢天谢地，只是支气管炎，虽来势凶猛，烧到39.5度，但针打上两个小时后，体温已经缓缓降了下来，医生刚报了平安，我的鼾声随即响起。
孩子，我深知你的家庭情况比较特除，爷爷和奶奶爱之如宝，无原则的宠溺导致你任性自私，家庭的贫困又让你在同学面前过于自卑，受一点挫折便闹自杀绝非偶然，当务之急不光要做你的教育工作，还要改变你爷爷奶奶的教育理念，否则自杀的次数会越来越多。我要根据实际，制定出适合你的教育方案，我沉浸在自己拯救你的梦想中，一上完课便迫不及待查资料，定方案，和你谈心，竟然忘记了还在吃药打针的女儿，忘记了病床上的母亲，我以为母亲会永远在家等我，我以为以后尽孝的机会还有很多很多。
两天后，当妹妹把我从课堂上粗暴地拽回家时，母亲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十分钟后，母亲去世，我哭瘫在灵前，却再也唤不回母亲的半丝温情。妹妹说，母亲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闺女，别恨你姐，她能把学生当自己孩子，妈高兴，她是一个有良心的好老师。”
母亲去世了，我陷入自责中无法自拔，站在讲台上，却无心讲课，布置了读书，昔日的朗朗悦耳声却令我头疼欲裂。换成抄写任务，教室里终于静了下来，前尘往事却一幕幕在眼前回放：两年前，父亲出车祸，母亲赶到时，他已不能言语，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却拿眼睛死死瞪着我，一个劲的流泪，嘴巴含糊不清的嗯啊着，直到我抓住母亲的手，对他说：“爸，你放心，我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妈。”他才将头扭转，目光定格在母亲的脸上，噙着两眼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那双眼睛到死也没有闭上，他终究是放心不下患糖尿病将近二十年的母亲啊。父亲走后，我生了二胎，因妊娠高血压，不得已怀孕七个月剖腹生下了二斤八两的孩子，几度病危，养育的艰辛可想而知。那一年回家看望母亲的次数屈指可数，孩子一岁了，身体逐渐强健，我也想多带孩子回去看看母亲，怎奈自己心太强，见不得学生成绩差，放学后总是抱着女儿给学困生生补课，忙起来接连一个月不去看母亲竟成家常便饭。总以为母亲还能活很多年，总以为自己以后多得是尽孝的机会，岂料这么快就阴阳两隔，天人永绝，欲尽孝而亲不在。
上课的铃声再次响起，我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任泪水弥漫，有学生写完，刚刚举手，抬头看见我的脸，又诚惶诚恐的放下，吓得大气不敢出。教室里静得吓人，空气似乎凝滞了，突然，“哈哈哈”的笑声从后排传出，在这过分寂静的教室里显得那么突兀。循声望去，是你，你边画边笑，翻翻你的作业，居然一字未写，画了将近一本的小丑，再仔细一看，旁边还有备注：“傻X，叉死你！”“傻X，剖肠破肚。”······怒从心头起，我一脚蹬翻了你的桌子，将本摔在你的头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批评了你，你吓了一跳，这段时间习惯了我的和风细雨、赞美鼓励，哪里受得了我“河东狮吼”的疯狂，你的默默流泪转瞬变成小声抽泣，继而伏桌嚎啕痛哭。仿佛烈火上泼了一桶热油，我的批评声更大了，“你就知道哭，男子汉羞不羞，上课不学习，你对得起你爷爷奶奶，对得起我天天放学抱着孩子给你辅导吗？”我突然噤声，我对得起谁？对得起死不瞑目的父亲？对得起日日盼女归的母亲？对得起嗷嗷待哺的幼女？除了对得起工作，对得起学生，我还对得起谁？连日的惊恐、绝望、无奈、懊悔齐齐涌上心头，我居然不顾形象，和你一起嚎啕大哭。
孩子，我为自己的粗暴的教育方式感到抱歉，我以为你会闹情绪，第二天做好了给你做思想工作的准备，没想到你上课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做小动作，认认真真地听讲，踏踏实实地完成作业，课后给你单独辅导时也努力按照我的要求做，成绩居然芝麻开花节节高。只是在同龄人面前依然沉默寡言，依然唯唯诺诺，班长多次报告你遭人欺凌，你却总是矢口否认，打电话让你奶奶问问真实情况，奶奶的回复却让我无语凝噎：“老师，你千万别批评其他孩子，我怕过来成成遭报复。我从小就教他，别人打你，骂你，回来给我诉诉苦，可不敢在外惹是生非，咱家没钱、没权、也没人，斗不过人家，忍忍就过去了，忍忍就长大了。”我偏不信这个邪，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能眼看着孩子受欺负不管不问。我决定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机会很快就来了，下课时，一个男同学悄悄绊了你一下，你重重摔在地上，挣扎半天站不起来，我看得分明，那个男同学却嬉皮笑脸地申辩自己不是故意的。我抓住学校周会“打击校园欺凌”的契机，结合当前社会“打黑除恶”的大背景，红脸也唱，黑脸也演，把这个男同学吓得涕泪交加，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求你千万别去派出所举报自己，自愿承担你的一切医疗费，虽然最后因你奶奶的坚持没要医疗费，但经常欺负你的几个同学再也不敢了，痛改前非之余主动承担起你每天上厕所的搀扶任务。
孩子，你变了，腰杆已经挺直，神态不再怯懦，仿佛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虽无神采飞扬，却也自信满满。最高兴的当属你的奶奶，屡次到校当面致谢，言里话外俨然将我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时光不紧不慢地走着，转眼已到到春节，你的语文和英语成绩都提高不少，虽未考入前十名，却也由原来的学困生挺进中等生行列，我把你家的贫困情况向校长汇报，学校破例为你申报了救助名额，在春节前将500元救济金发放到你奶奶手中。
若剧情就此延续，其结果必定令人满意，可惜生活中更多的却是意外与无奈。正月喜气尚未褪尽，你奶奶却不得不去住院了，临走前年逾古稀的老人将腰弯成了九十度，拜托我多照顾你。上课、辅导、做饭、带孩、送你回家，年届四十的我将自己逼成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不停的转动着。月明星稀，我把饭菜端到你面前，你却一如既往地拒绝了，女儿已在肩头沉沉睡熟，我的絮絮叨叨在黑暗中弥漫，“回家给爷爷换换褥子。”“打个电话问问奶奶手术成功吗？”······你沉默着，直到前脚迈进院子，才闷声闷气地回一句：“老师，天冷，你记着把饭菜热热再吃啊。”我回首，映入眼帘的是那满屋的光华与灿烂。
老师，天黑路滑，还下着小雨，你慢点，再慢点。奶奶回来了，你再也不用那么辛苦，每天送我了，今后，再也不会麻烦你了，因为，我妈妈会把我接走，奶奶病后虚弱，爷爷无法自理，而远在广东打工的姑姑姑父只愿接走爷爷奶奶，不愿意连我一并带走。在都市频道《百姓调解》的帮助下，妈妈愿意接受我。很快我就随她离开了，11年了，我未曾见过妈妈一面，连她的照片也未曾见过，但我会尽力个好哥哥，照顾弟弟妹妹，让妈妈和叔叔喜欢我，晚安，我要做个美美的梦。
梦醒了，我的心也碎了。奶奶整宿整宿地哭泣，轻易不落泪的爷爷眼泪濡湿了肮脏的被褥，与妈妈生活了十一年的叔叔拒绝接受我，因他有儿有女，经济亦不宽裕，实在没有能力养活我。姑父的态度同样坚决，他已照顾了我了6年，于情于理，早已仁至义尽，若姑姑一意孤行收留我，唯有离婚解决，可怜他们的女儿才六个月就要离开亲娘。既然奶奶不要我，妈妈不要我，姑姑也不要我，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楼顶的风烈凌冽刺骨，门上的春联如血鲜艳，别了，别了······
我没有死成，我的衣襟被邻居叔叔紧紧揪住，卯足了劲的手狠狠轮到了我的脸上，像小鸡一样被人拎下了楼，我不哭，看得住我一时，能看住我一生吗？只要想死，何愁没有机会。
老师，您来了，“为什么要跳楼呢？”您伸手为我摩平衣襟，“电视上女的过不下去了，不是都跳楼吗？”我笑着，泪淌了你一手，所有的苦闷终于找到了释放口，我的痛，我的苦，我的伤，我的怨，乃至我的恨，您只是听着，平静如常，我蓦地想起奶奶长拜的那尊观音像，慈祥，温和，亦如您此时的脸。
我搀着奶奶把您送到门口时，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在都市频道《百性调解》的二次参与下，叔叔终于吐口接纳了我，允许我利用暑假先去他家里和妈妈及弟弟妹妹培养感情，等开学就给我办转学手续。奶奶恨不得把一块地里菠菜都送到您的手里，老师，收下吧，春天真的来了。
春真的来了，可是那么柔和的春风却难以消除我心中的烦躁。奶奶终日以泪洗面，失去孙子的不甘、病痛的折磨交织成口中的长吁短叹；爷爷捶胸顿足，指天骂地的诅咒让我烦不胜烦；身份的改变、心态的转换折磨的我日日提心吊胆，我盼着妈妈来接我，却又对未知的家庭充满了忐忑与恐惧。春已逝，我的成绩如同那三月的落红一败涂地。
老师，原谅我，您一次次苦口婆心的教诲我真的听不进去；老师，原谅我，我以自杀威胁您不许再给我课外补课，不许上课再让我听讲，不许每天再给我布置作业；老师，原谅我，您搬来级主任、搬来校长做我的思想工作，我却一脸冷漠的吼出：“我恨你们！”
是的，我恨你们，恨所有的人。自我记事起，亲母弃我，伙伴欺我，邻里辱我。爷爷疼我，却在我被别人打的鼻青脸肿时不准还击，却让我在交练习册钱时带来一罐硬币成为笑柄；奶奶爱我，却让我连早上一块钱两个肉包子的需求变成奢望，却让我使用同学家电脑查资料时饱受歧视······我恨他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却让我过着最卑贱的生活，让我活得没有尊严，“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缺父少母，就连老师看我的眼神也充满怜悯，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霜刀剑严相逼，我活着有什么劲，不如就埋葬在这明媚的春光里。
奶奶察觉了我的心思，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她默认我上课不听讲、放学不写作业，甚至涕泪交加地哀求姑姑给我买了一个电脑，希望多姿多彩的网络知识能帮我打消那个可怕的念头。我的确不愿再寻死了，只是和她所希望的利用电脑学习的初衷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一头扎进了游戏的浩瀚碧波中乐不思蜀。
暑假来了，妈妈如期回来接我，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连声妈都没喊。她失望离去，我假装失落，心里却喜极欲狂，今晚我要接着打通宵游戏了。整个暑期，我把自己养成了大肉球，除了吃饭、上厕所，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酣畅淋漓地枪战、拼刺······我终于活成了自己心目中无所畏惧的英雄。
一天，两天······开学已整整82天，孩子，我的六二班里依然觅不到你的影子。你的的新书无人问津，你的座位蒙上灰尘，你沉浸在游戏世界里，尘世喧嚣，繁华红尘被你主动删除。
孩子，你的心好硬，奶奶的哀求，爷爷的眼泪，都不能让你重归校园吗？你可知，那句“你是要我学习，还是要一个活着的孙子？”的选择题让两位老人心如刀绞吗？
孩子，你的心好冷。我十次家访，你沉默不语，未与我交谈只字片言，我劝诫、关切的语言在你一刻都不停息的游戏动作中灰飞烟灭。
孩子，你的心好狠。第十一次家访，你不准我进门，我用胳膊撑住门框，你居然使出蛮力使劲挤压，若非你奶奶拼命将我拉出，难道你要将我胳膊活活夹断才罢休？
孩子，你的心好毒。第十二次家访，我带了鸡腿博你一笑，你终于叫了我一声老师，我以为风消云散，拿走你的电脑想好好和你谈一谈，岂料你瞬间变脸，冲我怒吼：“自作孽，不可活，你去死吧！”奶奶的巴掌打在你的身上，你的叫骂更加难听：“滚，滚，出去死吧，记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门外，我和你奶奶执手无言，惟有泪千行。你奶奶已癫狂，她把头狠狠地撞在墙上，一如当年目睹你父亲不成人样的绝望。她把希望寄托在神灵上，求神拜佛拯救你迷失的魂灵；她把希望寄托在校长身上，期盼校长把你强制捆进学校；她把希望寄托在派出所，盼望所长能替她管教这不肖的孙子；她把希望寄托在社会上，渴望能人异士劝你走出迷途。
孩子，我走了，在你的声声咒骂中，在你奶奶绝望的哭泣中，在你爷爷疯狂的擂床声中，慢慢地，慢慢地走出你家破败的大门······
（孩子，掷笔五年，今为你重拾。“上穷碧落下黄泉”，若有办法让你浪子回头，你奶奶说让她即可死去也心甘，她请我把你的故事传到网上，盼望引起关注，她说不要经济救助，只盼有人能救你出“火海”。孩子，回来吧，你的老师，你的同学都在学校等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