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座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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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原创 2018-04-04 14:42
                                       父亲是一座雕像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20年了,我仍然会时常想起他——而且时间愈久思念愈深。每当想起父亲,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画面:他就站在他坟前的一个土岗上,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火车头棉帽,两边折上去的护耳在风中摇摆,抬着右臂,微张着口,满面笑容地和我打着招呼……
   已经几十年了。这幅画面源自令我终生难忘甚至是撕心裂肺的那次离别。
   我家住在不算太偏远的农村,父亲直到30岁上才有了我。在我之前,母亲曾经生过两个孩子,但都不幸夭折了。可知我的到来,给父母带来了多大欢乐。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喜欢读书,上学后一帆风顺,到1965年又考上了省里的重点高中。当年谁都知道,进了这所高中,一只脚就已迈进了大学之门。我兴奋地憧憬着未来的光明和灿烂,父亲的心中也陡增了无限的骄傲和希望。
   可是,这一切都在一年之后发生了突变。“文化大革命”爆发,学校解散了,所有学生都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家在农村,自然是重回我做梦都以为会离开的那个贫困农村了!
   离校那天特别凄惨。大家背着行李涌出校门,谁也不说话各自上路。开始还三五成群,待走出县城,就剩了我独自一人。四野一片寂静,天色也凝重起来,先是阴云四合,冷风袭人,继而落下细碎的雪粒,不远处的村庄迷迷蒙蒙。风又紧了,在道旁的树梢上凄厉地呼啸。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挣扎:十年寒窗,十年梦碎啊!我不知道前途在哪里,更不知道过一会儿回到家里如何面对父母,只有无声的眼泪和着雪水在脸上流淌……
   终归还是进了家门。父亲露出惯常的微笑,从我肩上取下行李。但我能看出,他那意在安慰我的微笑却显出几分凄凉,而且从他的神情中也能感到些许失望。
   我无话可说,也不想说话,第二天就到生产队上工了。我只是拼命干活,想为家里多挣些工分,从此以后也只能这样了。工余时间就钻在屋里练习画画,或者晚饭后独自跑到村外,在寒风中对着茫茫黑夜拉几首悲凉的二胡曲。
   我不说话使家里的气氛凝重起来。父亲尽量多的絮叨一些家常话,让我觉得一切一如既往,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也并不刻意与我谈什么。母亲本就不爱说话,仍然一如既往地忙着家务,只是神情有些变化,除了以往我熟悉的慈善和满足,现在多了些忧郁和悲凉。她好像有意回避着我,需要和我说话时立即转为笑脸。我知道这一定是父母商量好的,决不触碰我的敏感神经,好让我慢慢适应过来。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熬着。想不到两个月后,一个机会突然出现了,征兵的军人来到村里。我知道这是此生唯一的机会,就毫不犹豫地偷偷跑去报了名。
   从登记室出来,我却万分为难了:该怎样向父母开口呢?
   之所以万分为难,原因有二:一是当兵对我的整个家族,是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痛。我从小就听奶奶和父母讲过,当年爷爷最大的骄傲是我的伯父。伯父打小在外婆家长大,那是一个大户人家,虽然已经败落,但依然全力供伯父读书。后来冯玉祥的队伍征兵,伯父听说这是救国的军队,便毅然投笔从戎,还刻意将名字改为“献丹”——取“留取丹心照汗青”之意。与伯父相约入伍的是本村的一位同学好友,后来成为我的大舅。到蒋冯阎“中原大战”爆发,大舅阵亡,伯父负伤。伯父回家治伤,不幸感染伤寒不治身亡。这已经够惨了,而更惨的是年迈的爷爷眼看希望破灭而忧愤成疾,竟然先伯父一天撒手西去。家里连续两天抬出两口棺材,撇下奶奶、大娘和6岁的姑姑、14岁的父亲,真真是天塌地陷啊!
   大舅的阵亡通知送到家里,要外爷去县城领抚恤金。外爷是个典型的老式农民,少言寡语,只知道干活、节俭、攒钱。那天从县上领出的22块大洋,装在统一制作的布兜里。22块大洋在当时,即使对殷实人家,也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外爷拿着它一路回家,越走心里越不是滋味——这可是我儿子的一条命啊,我咋能去花这钱?!到了洛河渡口,外爷望着无声的一去不返的流水,悲痛之情到了极点,一跺脚就把一兜大洋扔进了河里,独自坐在河边大哭起来,一直哭到天黑。
   伯父、大舅还有爷爷的事,父亲给我讲过多次,每次都不忘一句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可是我,现在居然要去当兵!
   我不敢在父亲面前开口,还有另外一个现实原因。当时是1968年末,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已绷到极点,所有人都认为大战一触即发!举国上下,到处都充斥着准备打仗的紧张气氛!我要在这时当兵,当然就是奔赴战场,这或许是,不,一定是史上少有的残酷战场!由此,对于个人前景的预判,就再清楚不过了。父亲是大家公认有见识的人,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我真的无法开口,几次想说,却又没了勇气,就这么拖着。即将去县里体检的前一天,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我曾一次一次地设想过父母的反应,别看父亲平时对我挺好,真要发起火来,可是电闪雷鸣!或许父亲也会平静地劝说我,譬如说奶奶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你能忍心扔下奶奶不管?或者说爹娘都是半百之人,弟妹们又小,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再或者,就讲伯父、大舅、爷爷的往事……如果这样,我可怎么办呢?
   吃过晚饭,母亲默默地站在灶前洗碗,我鼓起勇气叫了声:“爹,娘……”母亲转过身来,一家人就围坐在小油灯前,我低下头说:“想跟您二老商量个事儿。”气氛很严肃,我没敢接下去说,等候父母的反应。父亲似乎早有准备,很开朗地说:“说吧,孩子。”我迟疑地说:“我想、想去当兵……”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立即爽快地说:“去吧,孩子!”我吃惊地抬头看着父亲,他长叹一声说:“你长大了,又读了这些年的书,也该出去闯闯了,只是要学会照顾自己。家里你不用担心,有我和你娘哩。你奶奶那儿不要实说,就说你去北京上大学了,她听了也会高兴的。就这样定吧。”
困扰我多天的难题,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看着父亲,又看看母亲,二老都显得那么平静。半天,我才想出一句话:“爹,娘,我还想求二老一件事。”爹娘有些吃惊,直直地看着我,我说:“等走的那天,二老别去送我,越送越难受,送到大门外二老就回来,好吗?”父亲似乎松了口气,大声回答:“行行,就这样定。孩子要出远门,高高兴兴才对,咋能让孩子难受哩?他娘,你说是不是?”母亲点着头 ,连说“是是”。父亲又对母亲说:“他娘,到了那天,咱可都要高高兴兴的,添个喜气。孩子出去干几年,平平安安就回来了。”又鼓励我:“男子大汉,就该有点大志气,死囚在家里哪行?记住爹一句话,出去了就好好干,也给爹娘争口气!”
   一切,就这样解决了。
   离家那天,村里十分热闹。和我一起走的还有四个同伴,村里组织了锣鼓队,到每家的门口敲打起来。首先给我披红戴花,接着在大门上方挂上一块“光荣军属”的红色牌匾,周围满满的全是看热闹的乡亲。我先趴到奶奶床头告别,她怕冷要到中午才起床(想不到这竟成为永诀),然后我转身走出院子。父母身后跟着三个妹妹,母亲怀里还抱着不满两岁的弟弟,一起送我到大门外。父亲和平时一样,满面笑容地和人们打着招呼。分别的时候到了,我站到父母对面,仍然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说:“爹,娘,您都回去吧。”我原本要说“我走了”,但不知为什么改口说“照顾好我奶奶,也照顾好您自己”,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转身走时,忽然瞟了一眼母亲怀里的小弟弟,心里涌出一句话:“对不住你小弟,或许这个家就交给你了。”眼泪顿时就要涌出来,赶紧挺起胸膛,大步而去。
   锣鼓声簇拥着我,几十米就到街口转弯处,我转过身来,要再看一眼我的家,看一眼我的父母。父母仍然站在大门口,真的没有往前走一步。我再也控制不住,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爹!娘!”朝他们深深鞠下一躬,双眼泪如泉涌。也许我的举动太突然,锣鼓声戛然而停。我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转身挺起胸膛,迈出了坚定的步伐。人们似乎明白过来,有人高喊“敲打起来”,于是重新锣鼓声大作。
   新兵在县里集中三天,地点就是我的高中母校。这三天里,除了发放衣被,还有站队出操之类的简单训练,更多时间留给大家自由活动,让新兵与送别的亲友会面。偌大的校园里挤满了人,父母送儿子的,未婚妻送郎君的,送同学的,送朋友的,总之热闹非凡。但我却和别人不同,每天除了集体活动之外,只躲在宿舍里从不外出。不想引起别人注意,就装出练习打背包、学习《毛选》之类的假象。我害怕出去碰上父亲,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感情而让他伤心。我知道母亲不一定会来,她要照顾幼弟和年迈的奶奶。但父亲一定会跑来的,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父亲就在某个地方。因为事先有约,他也不想让我看见怕引起伤心,但却能在新兵集体活动时远远看见我。我也会忍不住从宿舍的窗口向外张望,我知道父亲就在附近,我希望能在他看不到我的情况下看到他,但没有,我始终没有看到父亲。
   三天就这样过去了。第四天上午整队出发,登车上路。说来奇怪,当“向右转,齐步走”的口令发出之后,阴沉沉的天空也像服从命令似地飘起雪花。距离火车站约二里地,队伍在“一二一”的口令声中逶迤而行。雪越下越紧,夹道送行的亲友中不时有人喊着某个人的名字,新兵们也纷纷左顾右盼。我却始终面向前方,我知道父亲一定在他们之中,我怕和父亲四目相对。尽管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瞟向两边,希望透过雪幕能看父亲一眼。然而直到进站上车,我始终没有看到父亲。
   小小车站的站台下,一列长长的望不到头尾的闷罐车大开着车门,新兵队伍也一字排开望不到尽头。开始整队,首长的口令声此起彼伏。也许是军队这种特殊气氛感染了我,也许是这漫天飞雪触动了我,想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句,一股壮怀激烈、慷慨赴难的豪气油然而生:我就要奔赴沙场为国效命了,也许此去不再回来,但生当人杰死为鬼雄,男儿如是,夫复何憾!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
   登上车厢,我抢到一个能看到老家村庄的窗口。随着一声尖厉的汽笛声划破长空,火车开动了,能够清楚听到车轮滚过铁轨的声音。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家乡的方向,在心里大声呼喊:“家乡啊,生我养我的家乡啊,再见了!”
   车窗外,雪仍在下。路基下的麦田里,麦垅已被雪完全覆盖,列出一行行整齐的白线,寂静朦胧的大地一片肃穆。突然,让我震撼的一幕出现了:在高高的路基下,在白茫茫的麦地里,我的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微微地举着右手,微微地张着口,满面笑容地向列车打着招呼。父亲的两个肩膀上积着厚厚的雪,头上戴着那顶破旧的火车头棉帽,两边折起的护耳在风中摇摆,仿佛是白茫茫大地上的一尊雕像。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了,他知道不一定能看到儿子,但他知道他的儿子就在这趟车上。他不仅要亲眼看着拉走他儿子的火车渐渐远去,还要亲耳听着拉他儿子的火车离开的声音啊!
   这一幕,挤在窗口的人都看到了。他们并不知道站在雪地里的人是谁,但我的心碎了!从此,这一幕就永远地深深定格在我的心里。
   后来,中苏大战总算没有爆发,我也从部队复员参加了工作。与父亲相聚时,我总想把当年雪野离别的一幕告诉他,但不知为什么,每次话未出口,喉头就会作梗,鼻子也立刻发酸。父亲关切地问我咋了,我掩饰说:“着了点儿凉。”
直到他老人家最后病逝,我都没对他说出来,只是心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幅画面,在内心深处树立起了一尊永恒的雕像。
河洛村叟
                                2017年9月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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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猛于虎 进士 2018-04-28 19:25 沙发
衷心祝愿天下的父母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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