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三十载 |（河南）李红军
余生于癸丑牛年甲子月乙酉日亥时（公元1973年12月15日22:00），乃河南洛阳偃师李村南寨人氏。家母曾告余曰：“汝出生之时，正值大雪后八日，冬至前七日，是夜皓月当空，寒风萧萧，天朗地阔。”
百草枯槁，生肖青牛，造化巧合耶？上天捉弄耶？何以给养？百思不得其解。战国宋玉有“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之谓。余一生流浪之命运，莫非亦起于青牛之尾？
余生性孤僻，于人于事颇为敏感，喜独处，嗜书。自出生至黄口（10岁）之年，余随家母居于乡间，受业于本村学堂。遇有作文，家母曾教导曰：“汝这般起头，夜静如一面湖水……”彼时，饮食多有食不果腹之困，穿衣常见捉襟见肘之陋。每逢周末，余则欣欣然，怀揣家母平日所赐零花钱，徒步三、五华里，绕开羊肉杂肝之饭馆，躲避炉间名曰油旋之烧饼，咽一两口涎水，执意奔至李村新华书店，选购心仪之书籍。余即便踮脚，眼睛尚不能与柜台齐，唯有双手扒着柜台边，脚跟离地，使眼睛抬升一两寸，好一饱眼福，扫视书架，从中选择。空腹饿肚亦要读书，归家途中，余捧书坐于乡间道边白杨树下，望渠中清流潺湲，神思悄然，饥肠辘辘之声被朗朗书声淹没，驱赶，自幼品得书中甘甜。
待稍长，余随家父迁居偃师县城，喜悦之中亦有隐忧。家父驾驶大货车出差，若有机会，则命余随其左右。装货之余，余则攀扯家父拐进异乡书店，寻思所爱之书，央求家父为余购得。家父慷慨陈词道：“任凭少抽一包烟，亦不能吝啬汝买书，汝当好好学习，来日考中清华。”余点头称是，读书愈加用功。
隐忧之事常在，盖因户口为农业，余需借读，学费超出非农户口之同学两三倍，两相对比，遂心有戚戚焉。余途径校园黑板报，如诗如画，驻足逗留，感叹之余，顿觉其上所书与余毫不相干。余愈加发奋苦读，与文字角逐，倾心血于周记及作文之中。时有文章被恩师当作范文，朗诵于课堂之上，余尽管表面羞涩，心底则万般窃喜。余曾当面请教陈氏秋景之师：“余欲订阅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所编之杂志《散文》。”陈师告诫余曰：“汝尚小，其上所刊文章颇深邃，汝恐难以读懂！”言外之意，若订阅，钱则浪费。
入得高中，余自恩师马氏建章之师口中得知徐志摩《再别康桥》一诗，马师曰：“余曾读过，可惜今日没寻得全诗，诗中佳句俯拾皆是，其美无以复加也！”听罢，余心向往之。此乃余首次与现代诗邂逅，恍若知音，高山流水荡涤心扉。孰料，家父出差乘火车返家途经襄樊，凌晨突发心肌梗塞，与世长辞。无一句遗嘱，无一面告别，余撕心裂肺，泪水打湿纸张无数，页页乃思，行行皆念。笔秃掉，藕断丝连，血泪斑斑。余不负天，天何负余？
家父猝逝之日，距余高考仅剩俩月，步于街头若悲从中来，则于墙角偷偷抹泪。余终日神思恍惚，书中字句皆生出影子，真如重影，与余徒生一层隔膜，难以捉摸。莫怪命运，全怪余心不在焉也。高考失利，在所难免。万不得已，遂报志愿于家父所属物资行业之省城一所中专。弱冠之年负笈异乡苦读，风沙袭来，思乡念父之情难以排遣，遂不由自主投入诗书怀抱。
余曾拜访老乡于其校宿舍，老乡知余校名后曰：“汝校图书馆某师善写诗，曾于某刊发表若干首，真羡慕人也！”时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叶，诗歌方兴未艾，余意气风发，亦开始写诗并发表，往往有感而发，踌躇满怀。余于诗中追寻家父音容笑貌，求其真，求其长。欲当着老乡之面坦言余亦终日爱诗，偶有发诗，然，思忖再三，余始终难以启齿。写作绝非炫耀也，对余而言，实乃不吐不快，实乃在劫难逃之命数也。
两载中专生涯，青春仓惶收场，唯有青涩之诗留念。余一无关系，二无钱财，留省城发展实属妄想，一如往昔重重跌落于故土之上，毕业分配至单位上班不久即下岗。余颠沛流离，曾洗青霉素药瓶于兽药厂，碎玻璃划破手指血流不止；打月饼于乳品厂，右手酸疼至拿不起笔杆；搬砖于幼儿园建筑工地，不留神砸伤脚趾；卖羊毛衫于江南水乡，被地痞欺侮……无论何时何地，唯有笔耕不辍。
余凭借文学谋得一份差事，从而接触摄像。工作之余，余据国内正规报刊所载地址，将抒情诗篇以平信形式，寄往宝岛台湾某诗刊，自然石沉大海。若干年后，方得知，余所寄信件被查封，有人还专程赶至余谋职单位调查，查清余并无海外关系，加之余所写所寄均为抒情之诗，无关时事，这才作罢。殊不知，余平生唯有一腔热血，一腔情愫，其余无他。流浪之人不求仕宦，何罪之有？
余正式出版之诗集名曰《赤子还乡》。进入第三稿校对之时，余不幸查出患有胆囊肿，按编辑所要求日期，余必须于手术前校对完毕，并签字同意付梓印刷。时序轮值春日，前半夜月朗星稀，侧卧于病榻之上，家父天上不知子受苦，此乃余出生之时，乃家母启蒙余作文之时，余泪落不止，扪心自问，今生流浪几何？买书购书几何？作诗撰文几何？换取银两几何？养家糊口几何？遭罪受苦几何？统统未知，答案于愤怒中化为乌有。
愤怒出诗人，余深谙此道。然，余决然不安于此道。三十载磨一剑，诗剑耶？文剑耶？道剑耶？心剑耶？皆是也，皆非也。余发誓于时光之河将愤怒磨平，大浪淘沙，与世无争，只争朝夕，为诗为文，为人为心。
2021.02.10偃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