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172个笔画的汉字较劲儿的博尔迪 |（河南）李红军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依托列夫·托尔斯泰的福气，我家的幸福有一部分来自于我为家庭成员所起的昵称。
我最早称妻子为乖，后来改称黛尔。我心心念念地揣想，区区一个乖字，她应该能舍弃吧？长女出生时，我想把乖用在长女身上，称其乖娃儿，或乖乖女，这个想法刚一露头，妻子就提出抗议；等次子出生，我老毛病又犯，试着想把乖用在次子身上，叫乖宝儿，妻子的抗议变本加厉。无奈，我只好称长女为宝儿姐，写做宝尔捷，捷足先登的宝贝；称次子为宝儿弟，写做博尔迪，博学多才的启迪者。
六岁半的博尔迪每次皱眉，眉头都显得幽深，两眉之间偏左的位置有个月亮吻过的印痕，曾经长出过犀牛的角。博尔迪有一阵子盯上了世界之最，不是让我给他搜索世界上最高的楼，就是最高的塔；不是星球排行榜，就是树木排行榜；不是巨型大章鱼，就是巨型大白鲨。他借助网上偷学的伎俩，别人依葫芦画瓢，他硬是依瓢画葫芦。他才不管最高的楼成了最高的塔，一棵树木成为一颗星球，大章鱼战胜大白鲨等这些变形记。我身为老爸有幸眼花缭乱地品尝到博尔迪亲手做的雪花酥、麦芽糖；见识到蜿蜒在他手掌心的牛顿摆、张拉整体；听闻到了活泼在他口头禅中的霸王龙、特斯拉……
客厅成了博尔迪的操练场，号称世界上飞得最远的苏珊纸飞机，侵占了吊灯和悬挂的牡丹画共同维护的领空，进行一场场抹去航线的漫天飞。餐厅成了博尔迪的实验室，非牛顿流体在餐桌上演一场场摔打和碰撞的好戏。我喊博尔迪，别闹了！歇歇吧！博尔迪用一句话回击我，你连这个都不会！博尔迪在阳台上的洗脸池里，制作将气球装满水贴上胶布后用针扎破可让水流静止的科学实验，搭把手的我被迸溅的水流淋成落汤鸡，我说啥也不当他的试验品，并禁止他继续折腾别人以及自我折腾。博尔迪眼中噙着泪，辗转到卫生间的盥洗盆，紧闭玻璃门继续埋头研究，直到像洗澡中发现浮力定律的阿基米德一样冲出来，喊着代表成功的希腊语尤里卡！尤里卡！
我亲爱的黛尔，是博尔迪从事各种科学实验的忠实拥趸。我可爱的宝尔捷，更是博尔迪的铁杆粉丝。只有我这位以文字工作为职业操守善于纸上谈兵的老爸，对于博尔迪那一桩桩看似不可能由他这个年龄段的儿童完成的任务，采取无理阻挠甚至干扰的种种举措，理由则是维护小家庭的和谐与安宁。我不允许马可波罗地板砖遭受超过巴掌大的磁悬浮试验的圆形磁铁意外的撞击，以及从铝管中喷射出来的五颜六色的颜料飞蛾扑火一样扑到贴有象牙白色贝壳粉的墙面。
我和博尔迪之间长期以来存在的僵局，被他狮子大开口扬言要亲手书写笔画最多的汉字的义举所打破。我虽以三十多年文龄的文字工作者自居，但是，我仍然对于笔画最多的汉字孤陋寡闻，而且还抱着嗤之以鼻的成见不愿拜见它，甚至在博尔迪用心血翻寻到的那个患有密集症似的汉字面前，还表现出不屑一顾的倨傲。古老的化石一样顽固的博尔迪嚷嚷着非要一笔一划地模仿着去写，我只好将无比敦实的树桩一样的汉字手机截屏并电脑打印出来，供他一眼一眼地参考和摹写。即将幼稚园毕业的博尔迪之前写过的笔画最多的汉字，就是他户口本上的名字中的第三个字：越。
而博尔迪要挑战的那个汉字，竟然多达172画，是越字笔画的14.3333333倍。博尔迪写一个越字，至少需要10秒，他要挑战的172画的汉字该有多难！这次我是100%地支持他，可我又心疼他甘蔗粗的小手腕难以承受握笔时间太久的支撑力。我瞄了一眼那个汉字，就像古希腊克里特迷宫一样，无论谁走进去都再也找不到出口。我这一眼已经让我整个心魂迷失其中，我只看到雷田土回、云升圭鳯、圭飛回云、龍山風鹿、風鹿山辶等几个镶嵌进去的字模。是什么力量暗中鼓动博尔迪的童心执拗地向着佶屈聱牙的汉字飞翔？连续两天晚上他都痴迷于此，一遍又一遍铁了心地写，只要错一个笔画必须从头再来，真的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怪物。我书房里兄弟牌打印机中沉睡的一沓A4纸，没有献身于我用文字谋划的人生战场，而是成为博尔迪手下写了半拉子就被丢弃一旁的纸偶般天真无辜的玩物，我心疼博尔迪大脑中出水芙蓉一样勾人魂魄的少年意志。
博尔迪的摹写遭遇上百张A4纸的滑铁卢战役之后，于第三晚进入白热化的攻坚阶段。他央求我用手机从他在白纸上落笔的第一个笔画开始，连续录制到他奔赴这个汉字的最后一个笔画并叩响凯旋门的完整手书视频，录完后进行快速播放制作成延时摄影的绝妙感觉。我连续录制两次都因为他笔下出错而被他喊停。最后一次他说别录像了等着拍照吧！
博尔迪倾心摹写的这个汉字，据说最早见于甲骨文，读音和黄一样，本意表示像金子或向日葵一样的颜色，引申义则是表示事情失败或计划不能实现。在博尔迪的认知中，我当然只能讲述这个字的本意，而舍弃它的引申义，这样才对得起博尔迪的英勇成长。
2023.07.12偃师/
